你说1993年的魔都夜色多美我说是的｜八部半
文｜费里尼
忽然一时兴起，既然前一阵也在絮絮叨叨三十年的事，索性今年就把1993年上海稍微写一下。说「稍微」是因为题目如果很宏伟但是受制于人们上网时的普遍注意力，我只能大致写一篇几千字的，这样大家都不累。
如果顺利的话，可能还有1994，1995，1996 etc。一切取决我的心想，以及在逐一「批流年」的过程中是否触雷。这个即便是老司机，也不能避免。有时不要说怀璧，就是脑子里想一下那块「璧」都可能冒犯了谁谁谁。
希望回忆杀顺利。我刀口向内，这就开始啦。
对了，讲述中会有很多「我」，个人是蝼蚁也不是蝼蚁，只有勇敢地将个人置于宏大的历史画卷上，才能凸显毛细的温度。
1993年的上海差头，夏利起步费10块8毛，桑塔纳14块4毛。我伸手拉差头的习惯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在晚报实习。那正是这家报纸烊头最盛的时代。作为实习生，我很多时候刚进办公室就会被某某老师扔一个信封过来，打开通常是一张请柬，邀请参加某活动。我所在的部门是经济部，此类商业采访邀约非常之多，老师们哪里跑得过来，架不住对方一再邀请，很多时候，就会派我们实习生去跑。
领回来的东西，什么都有，其中就有不少是订在一起的大众出租车的乘车券，15元一张的一叠，记得是绿色，和一本窄窄的通讯录差不多大。晚报的老师很大气，和当时我听到的其他报社的带教老师的故事不一样，晚报的老师派你出去，么事领回来，谁去归谁，小稿子他帮你发。那一段时间我算是深刻领教了何为仓廪足而知礼节。
1993年的初春，天气乍暖还寒。我怀揣一本大众出租车的乘车券，在延安中路839号门口哆哆嗦嗦伸出手去，拦下了平生的第一部差头。没几天的某日上午，我刚进经济部办公室，经常朝我扔信封的潘老师接了一个电话，放下听筒后朝我讲了一句：册那，上海大众的方宏刚刚跳楼自杀了一讲！
1993年的上海大众桑塔纳之于上海人和中国人是什么概念，约等于今日的特斯拉？不尽然，桑塔纳远比今天的特斯拉紧俏，价格倒真接近了。今天一部丐版特斯拉的价格，当年差不多就能买一部桑塔纳。
我当时目瞪口呆。没法共情的可以假想一下你听到马斯克刚刚跳楼自杀的感觉。
方宏时任上海大众总经理，桑塔纳尽管谐音被上海人调侃为「伤特了」，但不影响车子的抢手，虽然这个车型很多年后我们才知道其实已经是落后世界主流车型好多代，但那是1993，一个22岁的上海青年人生第一次坐差头的年代。
除了从德国引进桑塔纳之外，方宏同时为人们熟知的另一个身份是出资为国家队引进了德国主教练施拉普纳。老纳矮胖面善，地中海发型，样子很像小时候儿童画报上的动脑筋爷爷。他的名言是：如果你不知道把球朝哪里踢那就朝门里踢。很多年后这个脑筋急转弯在新东方的课堂上被老罗们发挥成「把一头大象塞进冰箱需要几个步骤」。
网上流传过一张照片，标记为1993年，一名喜提新车的上海女孩。女孩腔调极正，但她倚靠的小汽车显然不是桑塔纳。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当年有比她更漂亮的女生，以开桑塔纳为荣。「桑塔纳」据说是西班牙语「飓风」的意思，飓风如怪兽般初临中国，暴殄着无数上边这样的天物。这就是1993年。天幕裂开了一道缝，而我们曾经的骄傲早已稀碎。就像去年封印期间畸笔叟老师感慨的（大意）：春天过去了，再回到春天就要兜一个270度的大圈子了。
方宏去世后，就在1993年，施拉普纳没能带领国足进军1994年美国世界杯。交关上海人讲：施拉普纳名字也不灵，输了怕了呀。老纳真是动脑筋爷爷，1994年去职之后转头做了足球经纪人，杨晨谢晖邵佳一的登陆德国联赛都是他操作的。
施拉普纳还健在，刚过八旬。方宏今年冥寿八十九。
照片上女孩子穿的，我怀疑是「过路人」风衣。如今还有人记得这个牌子么？
夏天的时候，晚报第一届的「夏令热线」开通，专门接听上海市民的求助电话。我被分派接过几天。以当时晚报的力道，效率恐怕远超今日的12345。在那种时候，披着虎皮迅速解决一件事情，会让人产生某种特别不切实际的幻觉。还不是「前排观众」那种感觉，而是某种可以通过逾矩，捷径，粗暴而快意地解决某种痼疾的爽。好几年我才悟出来，那就是权力的滋味。
夏天去劳动报入职后，参加了一组报道，名称很朴实：夜间工作的人们。在组织各方听取意见的会上，我比较鸡贼地选在了铁路局的一名主任旁边就坐。事实证明，这位矮墩墩面色红润的Z主任在日后给了我巨大的绿皮车自由。当然需要花钱，但是直到2000年甚至再之后火车购票实名制及高铁运行之前，很多时候有钱寸步难行。
地铁一号线夏天的时候尚未通车。一个燠热的夏夜，我和一名女记者搭档进入黄陂南路淮海路下边的施工现场采访。戴了安全帽像矿工下井般坐着简易电梯一路下行。盾构轰鸣，泥浆飞溅。
走着走着，女记者脚下打滑顺手扯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差点随着自己的时尚流行雪花牛仔背包一起滚进泥浆。人站稳了，一颗衬衫纽扣被扯得飞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之后，悄无声息地没入地下。还记得那是一颗母贝色的钮扣。30年前那个夏夜，它在空中划过的哑光永久铭记我心。
失钮事件的发生地就在今天的新天地广场的正下方。如果很多年过去，地球又已毁灭一轮而我的母贝钮扣还未被降解，考古人员挖出这枚可爱的小么事后，又在某朵依旧可以被破解的云上发现了我这篇文字，那将是另外一个和宇宙，生命有关的传奇了。
1993年，关于上海的很多记忆都已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让我们在本轮毁灭之前先登陆一下云端看看那一年还发生了什么：
1月9日，上海首家区域性、综合性、股份制商业银行——上海浦东发展银行开业，结束了上海40年来没有地方性银行的历史。
1月16日，上海市黄浦区耀华装潢美术厂原厂长出资购得企业所有权，由集体企业转为私营企业。这在上海尚属首例。
1月28日，上海浦东新区探索人才流通新路，率先向全国公开招考局处级干部。首批40个名额中有局级干部2名、处级干部8名。
3月8日，上海首家“留守女士俱乐部”在黄浦区南京东路街道成立，为600余名“留守女士”提供服务，开展丰富多采的文娱活动。
3月16日，上海市劳动局发出《关于九三年本市企业实行全员劳动合同制的意见》，明确凡具备条件的企业都可自主实行全员劳动合同制改革。至此，上海全员劳动合同制改革开始由试点全面铺开。
3月26日，世界最大的股票与债券包销集团——美林集团在上海设立代表处，这是我国大陆第一家来自纽约华尔街的外资常设金融机构。
4月l日，即日起，上海取消粮油票证，开放粮油购销和价格，沿用39年的上海粮油票退出流通领域。
4月17日，经国务院批准的中国第一个自由贸易区——上海市外高桥保税区内2平方公里区域隔离设施通过海关总署验收。
5月9日-18日，第一届东亚运动会在上海虹口体育场开幕。
5月28日，地铁一号线南段试通车（莘庄到徐家汇）。
6月3日，首批印有“台北”标志的直封航空邮包飞越台湾海峡到达上海，宣告两岸通过第三地——香港转邮历史的结束。印有“上海邮件处理中心”标志的航空邮袋从6月1日起直封寄发台湾。
7月1日，上海开始实行租赁成套公房出售，租赁者可向房管部门购买租赁的成套公房。上海公交调整票价，普通客票由原来0.10-0.50元调整为0.20-0.80元；月票每张由12元调整为20元，学生月票半价，每张10元。
8月，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美国花旗银行在上海建立中国区总部，标志着上海向国际金融中心的目标迈出了新的步伐。
9月22日，始建于1868年、占地31亩的黄浦公园免费开放，成为上海市中心第一个免费开放的公园。
10月7-14日，首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举行。来自亚、非、美、欧、澳五大洲的33个国家和地区的164部影片参展、参赛。中国台湾影片《无言的山丘》获最佳影片奖“金爵奖”。香港影片《笼民》获评委会特别奖。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第一个国际电影节。
10月23日，上海举行杨浦大桥通车典礼。
11月27日，美国最大的国际性投资银行摩根·斯坦利中国总部由香港移至上海，这是四十年来我国吸纳的第一家外资银行总部。
不要说你，我都看愣了。30年前，居然还发生过这些事情！不用修改记忆，不用1984那么费劲，时光之轮的自然磨损，已经足以让钩沉惊艳了。
或许，遗忘是最好的百忧解。
1993年，一位老人来上海过年。他依然对40多年前的一段遭遇耿耿于怀。当年进城没多久，老陈与他去参加庆祝活动，办公室到会场不远，街道不宽，卫士保护，饶是如此，不过几分钟到会场他才发现，别在胸前的一支崭新的派克钢笔不见了。几个人回忆起刚才的确和一个男子擦肩而过。
这个故事老人只要来上海就会念叨几句，这次又说了：上海的小偷真厉害啊。这是他最后一次说和自己有关的段子。
也是他最后一次来上海过年。12月的一个雨天，他冒雨登上那座两个月前刚通车并且他留下手迹的大桥。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天报社一名美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侬发觉了伐，上趟其实伊只写了一个字，我比较过剪影了，两座桥后头三个字一模一样啊。
行文至此，我望向窗外的横滨夜色，极其赛博朋克的霓虹闪动，像一头花里胡哨的怪兽。或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一个22岁的上海青年正从夏利出租车中醒来，窗外夜色阑珊，计价器刚刚跳过10块8毛。车子从延安路，到外滩左转。不不，右边车窗的景致并不如何，夏利的底盘太低几乎看不到什么。亚洲第一弯要到4年后才建成。
他朝着五角场进发。关于这个人和这座城的各种蜿蜒迂回脱头落襻一咏三叹拍案惊奇，还在酝酿着欲语还休的序曲。